2025/9
二○二三年七月四日，我跟徐玉紅到竹北中國醫藥大學去看洪箱，之前聽說她的一些狀況，一路上心情有些沉重。站在病房門口往內探望，看到走道盡頭、靠窗的地方，洪箱坐在輪椅上，笑著跟我們招手。這間單人房有一整片玻璃，視野可以延伸到廣闊的天際，也讓心靈跨越圍籬，去到遠方。
洪箱瘦了一大圈，但氣色不錯，雖然聲音有些沙啞，但表達流暢無礙，這讓我感到安慰。自從二○二○年罹癌以來，我從沒聽她抱怨過自己的病情，她總是用平靜的語氣，說著身體的種種，我每次聽了都很難過。
聽我這麼說，她笑了，「是我家己無共身體照顧好，曷無人害我，怨嘆啥物？如果是別人害的，就親像共阮搶土地，愛佮伊拚命。」
她還說，自己已經很幸運了，「這三年來攏毋免別人照顧，會使行來行去，騎機車四界走，會使家己煮食，我已經足感恩矣。」
**
我想，如果她的人生有什麼遺憾，就是張木村的早逝。張木村比洪箱小一歲(實際是兩歲)，好不容易二○一一年灣寶抗爭成功，農地保留下來了，卻在兩年後往生，得年五十八歲。兒女得知媽媽罹癌都很不捨，她反而安慰他們：「莫緊啦，我比恁老爸加活十年，已經夠本矣。」
張木村過世後，洪箱常常陷入無所適從的失落感，一度還到花蓮看心理醫生。土地抗爭不論成功與否，在當事人心中，都會留下傷痕。
為了幫她排解鬱悶，二○一四年王嘉文、徐玉紅、陳文瑾找她組成「反迫遷媽媽團」，環島關心各地迫遷戶。灣寶抗爭成功後，洪箱成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，體認到自己的影響力，她要把光環分享給眾人。
第一站到台南，吃完飯後，先去逛一家二手店，本來只是短暫休息，沒想到洪箱進去兩個小時還出不來，其他人早就在門口抗議。原來她一一挑選要給孫子的、兒子的、媳婦的、女兒的、姊妹的禮物。這趟旅程還沒出發，後車廂就已經塞滿她買的東西。好不容易出趟遠門，心裏記掛的還是家人。
洪箱幾個妹妹都住在附近，走出家門只要沿著農水路走，就會到洪月家、洪盡家、洪寶玉家，那裏總有家人朋友，在樹下圍桌吃點心聊天。
她名符其實是大姊頭仔，排行第六的洪月說：「洪箱真甘開，見擺出門攏會買物件予阮，有福，逐家攏享受有著，有難，伊就家己扛起來。」有一次洪箱在新竹一家百貨，看上一床棉被，當場下單妹妹們一人一床。
洪箱家煮飯、炒菜都大鍋大碗，菜還沒上桌，她就開始撥電話，「食飽未？阮煮好矣，緊來食。」洪月說：「伊走了後，這馬攏無人𤆬頭。」
**
她開始講起更早之前，住在加護病房的情形。
「坤輿的代誌結束了後，我就蹛入去加護病房，本來按算這擺一定無命，毋過閣活過來，閣出加護病房。我就一直咧回想，是毋是閣有啥物代誌無做？可能天公伯仔，叫我共這件代誌做了，遮會使走。」她說的是，在住家空地，做一塊灣寶抗爭成功的紀念碑。
「阮遐囡仔講，這是咱灣寶家己的代誌，為啥物欲寫？毋過我的想法是，這塊土地毋止是灣寶的代誌，種出來的物件是逐家欲食的。我欲予逐家知樣，這塊土地當初是遮爾濟人拍拚，遮留落來的。你感覺按怎？」
「真好矣，我感覺袂䆀。」我附和她的提議，因為我知道，當洪箱問你的意見，通常她心中早有定論，我們要做的，就是幫她做點什麼。
她接著說：「我是想欲予後一代的人知樣，土地對咱確實真重要，對當初來佮阮鬥跤手的人，嘛是一个紀念。真濟人講，你寫這無人看，毋過，無一定愛予人看，就是一个紀念。你講屈原咱有熟似無？」
「妳講啥人？」
「屈原矣，咱和伊無熟似，毋過咱綁肉粽予伊食，拜伊，感動伊的精神。我的看法是按呢，毋是講你熟似我、我熟似你，毋免熟似矣。」
雖然病中，洪箱說話一如往常生動有趣，用屈原做比喻，真是神來一筆。
接著她提到好多人，徐世榮、廖本全、蔡培慧…希望把他們的名字都刻在紀念碑上。最後她說：「我這馬只想欲共這件代誌做了就好，其他就順其自然。我的人生，比別人較幸福，有遮爾濟好朋友，囡仔攏真有孝。明年若有機會，咱來辦感恩會，逐家歡喜來食一頓，開講，好無？」
很遺憾，這個明年之約，最後並沒有實現。
**
一個月後，這塊紀念碑，在黃世雄、徐玉紅夫婦協助下完成了，立在洪箱家前方、靠馬路邊一個農舍空地上。這裏平常養雞、種果樹、放農產品，有時辦活動。有一次我跟徐玉紅去找洪箱，說著她提議，「咱來去抾雞卵。」我們穿梭在果樹間尋找雞蛋，母雞看到我們就格格叫跑開。
洪箱家的田不用除草劑，沒多久就需要人工除草，那真是一個很不簡單的勞動。有一天我提議去幫忙，沒幾分鐘就投降了。「恁攑筆的較無路用。」洪箱遠遠看著我，搖搖頭笑了起來，從此我對不用除草劑的農民，肅然起敬。
黃昏快收工時，我們併肩坐在田埂上看夕陽，有人買雞排來犒賞大家，她們家的黑狗，聞到香噴噴的雞排味，跑過來在我們身邊繞圈子，我撕了一塊丟在地上，牠很快吃完，又抬起頭，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們。
「你欲予伊食，嘛較有誠意一點矣，毋通擲佇塗跤啦。」我馬上跟黑狗兄道歉，接著再撕一大塊肉放在田埂上。
那真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。
張嘉玲說，洪箱出院回家後，有帶她去看過這個紀念碑，她很滿意。
想起她常說：「世間人，工課若做了矣，天公伯仔就會叫伊轉去。」
洪箱，不只完成了自己的人生，還留給我們，無盡的愛。
.jpg)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