柯金源持續記錄台灣環境已30年,是台灣最重要的環境記錄者之一。
圖/柯金源提供
原文刊登於《信傳媒》
文‧朱淑娟 2018.1.22
我看過很多優秀的記者,但如果要我選出其中最佩服的三位,一定不會漏掉柯金源。30年來他持續用鏡頭記錄台灣環境,從山到海、從水患到空汙、還有一連串環境事件。至今已累積數十萬張照片及影像,獲得國內外無數個重要紀錄片大獎。他以一人之力,幾乎做了一個國家級研究團隊才能做到的事。
在業界大家都稱呼他「柯師傅」,這讓我想起「葉問2」這部電影裏頭,葉問想在香港開武館,必須先通過一個考驗,那就是站在一個圓桌上力拼地頭上的眾師傅,一柱香內還站在桌上的話,才配得上「師傅」兩字。這兩個字代表的意義盡在不言中,而能夠獲得這兩個字的人,背後必有動人的故事。
月初,柯金源將他30年的記錄,由衛城出版社集結成「我們的島,台灣30年環境變遷全紀錄」,這本書可說總結了他前半生的記錄生涯,精彩不在話下,但最讓我好奇的是,這個人在30年內,究竟是怎麼從柯金源變成柯師傅的?
「我們的島,台灣30年環境變遷全紀錄」,是柯金源前半生紀錄的精華。
海邊的小孩,立志為環境及弱勢族群發聲
其實柯金源並不是一開始就立志要做環境紀錄。1962年他出生在彰化伸港,一個跟海直線距離不到3公里的村落。媽媽的家離海更近,外祖父、舅舅都以養牡蠣為生,從小柯家的餐桌上總少不了親戚送來的豐盛海產。
國中時柯金源對水彩畫產生濃厚興趣,存錢買了第一部相機。高中畢業後到台北學美術,1984年當兵後做商業攝影助理,等到技術比較成熟了就自己接案,拍攝人文風景,那時他為自己訂下的人生目標是,「做一個視覺藝術家」。
過一陣子之後,他想到大學接受正規訓練,但又不確定自己適不適合大學,於是就先到一所學院修2個學期、6個學分的課程。上課心得是,論專業這些老師不如他,談理論他又發現很多老師都講錯,自此打消唸大學的想法。
1985年是台灣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一年,作家陳映真創辦人間雜誌,期望以攝影及文字,呈現批判的態度並促成改革力量。那時柯金源去參加人間雜誌開辦的編採班,學會用不同視角及觀點看世界,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。
1988年他進入財訊雜誌當攝影記者,這時發生一件事讓他決定放棄視覺藝術家的夢想,全力轉向拍攝環境。那是1990年嘉義東石鄉網寮村,在接連2次颱風後,海水倒灌,連續淹水39天。某官員到場巡視,他也跟著去採訪,官員看看就走了,村民還泡在水裏,而媒體的報導卻很少,他決定:「日後只要我有能力,一定要為環境及弱勢族群發聲。」
他做的第一件事是「自動分線」。那時財訊雜誌有三位攝影記者,每天半夜12點後中央社會傳來隔天各種採訪行程,再由一個人,通常是組長,把這些行程分給記者去跑。柯金源雖然最資淺,卻主動爭取這個工作,把一些沒人要跑的環境抗爭、弱勢議題分給自己,就這樣跑了相當多的環境議題。
1992年彰化和美發生鎘米事件,讓他很震撼。工廠廢水排入灌溉渠道,汙染灌溉用水,導致鎘米事件不斷。田被汙染了就要休耕,農民無法耕種,生活影響很大。這讓柯金源將鏡頭再度轉向,從海洋、海岸、森林轉到農村。
這片彰化海岸曾經是國光石化的預定地,在公民力量下終於保留下來。
「移動中休息」的工作模式,爭取更多工作時間
不過很多遍遠地區的行程,只有一天往返沒辦法好好記錄,於是他開始跟同事換假,累積一周的假期後再跑到較遠的地方去拍攝。他也常常利用周休二日的假期工作,為了爭取時間,柯金源開始「移動中休息」的工作模式。
例如要到台東,白天的工作結束後,就搭晩上11點多的火車,上午5點多到台東火車站,再租機車跑行程。晚上六點多再搭火車回台北,白天繼續上班。「那時的概念是,讓自己在移動中還可以休息。」柯金源說。
直到進入公視,他還是用這種方法跑新聞。2001年阿瑪斯號油輪在墾丁國家公園龍坑保護區攔淺漏油,演變成環保署長林俊義下台的重大油汙事件。
當時柯金源是公視我們的島節目製作人,有繁重的行政工作,但他又不想放棄記錄。於是從油汙事件開始到結束,每周一次,白天工作結束後,搭晚上11點的統聯客運到恆春,5點多到達,先去一家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吃早餐,6點去機車行租車騎到龍坑。拍完後再搭下午3點多的統聯回台北。
但之後他發現如果要到山區,一周已經不夠,需要10天或半個月,但組織有組織的規範,不可能讓他換假這麼久,不得已只好辭職了,從1993年到1998年,開始長達5年的獨立記者生涯。財訊雜誌為他開了「台灣檔案」專欄,每個月2篇,稿費總共6千元,另外再接一些外稿,省吃儉用勉強還可以生活。
當時財訊社長孫文雄的夫人知道後,覺得這個年輕人這麼辛苦,擔心他的生活出問題,透過同事捐給柯金源20萬元,這是他這一生中唯一收過的捐款,直到現在還感激在心。「那時雖然很辛苦一個人默默在做,但發現身邊有很多人支持,就不覺得孤單,我想我應該算是在做對的事情吧。」柯金源說。
高雄旗津海岸的豐富漁業資源已消失,只能插上旗子來憑吊。
不被資源所限,用自己的積蓄做田調
訪談時我問他:「30年,你都不覺得累嗎?」柯金源說:「如果你對自己生命的核心價值很清楚,把這個價值內化到心裡,而且找到實踐方法,怎麼會累呢?」
媒體圈的朋友聚在一起,難免抱怨工作環境的限制,但我幾乎不曾聽過他抱怨過組織,即使組織真的給他很多限制,也總是很難突破,但他想的永遠是如何用其他方法去補足、突圍組織的限制,並讓工作發揮更大的力量。
「我每年都會拿出一部分積蓄出來做田野調查」,聽他這麼說我立刻插話:「不是公司會幫你出?」他說:「怎麼可能,有些議題在沒有成形前,公司不可能讓你去拍。」但環境記錄很需要田調,很多事等到要做議題時,可能就拍不到了。
例如他現在正在拍「台灣森林演化史」,看了郁永河《裨海紀遊》這本書,書中記載400年前台灣西部沖積平原的草原疏林地帶,就可以拍到梅花鹿、山羌在林間或草澤區的生活史,可惜經過數百年後很多都已經絕種。而非洲至今維持台灣400多年前疏林草原的原貌,為了想親眼看看梅花鹿在草原上奔馳的景象,他來到非洲最高峰的坦桑尼亞,並登上非洲第一高峰吉力馬札羅山。
這趟行程也到非洲最大的野生動物保護區之一的塞倫蓋地國家公園,還有肯亞的馬賽馬拉野生動物保護區。為了這趟2周的田調,他買了Canon最頂級的1DX2型照相機、廣角伸縮鏡頭以及周邊配備,加上旅費足足花了60萬元。
另外一個例子,格陵蘭島因為氣候暖化,每年夏季冰融面積越來越大,為了掌握第一手觀察,2013年他走了一趟格陵蘭。為了同步紀錄拍攝地點,買了有GPS經緯度紀錄功能的Canon 6D,這一趟花了近40萬元。
「我為什麼長期單打獨鬥,就是因為資源不足,一個作品如果有四個人做,分工下來可能半年就完成。但如果我一個人做,就需要四倍的時間,工作比較重、時間比較長,簡單講就是用時間換取空間。」
前公視總經理馮賢賢在任時,柯金源曾跟她討論過配置研究員、助理,這樣能讓速度加快。但公視光要徵一個人都不容易,只能用兼職方式聘請助請,但不穩定的工作很難留人,助理頻頻更換,很難真正分擔他的工作。
他覺得媒體投資研究員實在太重要了,讓他們從龐雜的資料裏爬梳出線索,再交給第一線的人去呈現,這樣的人需要對新聞有準確的嗅覺。我問他未來30年想做什麼?他就說:「我未來最好的歸宿,就是當一個研究員。」
善用紀錄工具,懂得累積
要成為一個好的記錄者,不只要不辭辛勞,還要懂得蒐集、分析資料,而且還要善用工具,隨時把記錄整理、歸類,這點柯金源的做法很值得學習。
1990年他決定做環境記錄後開始蒐集資料,方法是先以官方的資料為基礎,再到現場做對照、訪談。他訪談的對象很多元,不只官方、受害者、甚至是熟悉地方政治生態的記者。每到一個地方,他不會只去一個點,而是順道去看看過去拍攝過的點,並重複訪談同一個人,這樣就能對照出歷史的變遷。
開始做田野調查時,對環境比較陌生,他買了相當多的地圖,最常買的是內政部經建版2萬5千分之1的地圖。後來出了地圖冊,一鄉鎮一個圖,用起來更方便,就整套都買下來。而現在有google earth就更方便了。
他也建議記錄者要隨時更新工具,那會讓工作更有效率。柯金源早期寫稿時是手寫後再交給打字行打,1998年他下定決心要學會電腦打字。此外,攝影器材、剪接軟體一直在改變,隨時學習才能跟上腳步。另外雲端的運用也很多,不管在那裏,隨時都可以調出拍攝的檔案,在外面就可以工作。
他每天花很多時間整理資料、歸納,早期採取抽屜式的管理概念,把蒐集到的剪報、資料歸檔,數位化後就用檔案代替抽屜。為了備份,每年花8千元租三個雲端,Flickr、Dropbox、google drive,每張都標上拍攝時間、地點,有了GPS相機後又多了座標,現在光是放在Flickr的照片就有4萬2千多張。
六輕在雲林設廠以來,跟環境的緊密衝突至今未歇。
記錄,是為了傳承
30年來,柯金源已經是台灣環境最重要的紀錄者之一,但他個性謙遜、行事低調,即使出這本書,並不是想為自己的前半生留下記錄,他想的是未來、是傳承。他從1977年開始記錄,年輕世代聽到都嚇一跳,因為那時他們還沒出生,很難理解那個年代的故事,他希望這本書能做為未來記錄的起點。
柯金源的這30年能給他們什麼啟發?他說:「這很難講,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想法,我的經驗不一定適用於他們。」而柯金源在屬於自己的年代,做了不平凡的事,留下珍貴的記錄。紀錄無法告訴未來的人如何選擇,但我想至少在知道歷史之後,未來的人在面對命運時,可以有更多的選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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