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7月28日 星期二

強拆前72小時,南鐵居民的恐懼與掙扎

南鐵東移案最後一戶不同意陳家,強拆前留下的合影。

文 ‧朱淑娟   2020.7.28

交通部原本2123日要強拆台南鐵路地下化最後不同意4戶,但最後都沒有拆成。原因是其中1戶黃家在強勢警力包圍下被迫遷下緩拆切結書,另外2戶看到黃家遭遇,隔天也陸續簽了協議書。最後一戶陳家則在警力層層包圍及喊話下,拒絕兵臨城下的溝通,交通部知難而退取消當天強拆。

而這4戶居民,不論最後同意的、或到最後一刻仍然不妥協的,都經過驚心動魄的72小時,他們的悲劇都是國家機器跟制度造成的。


黃家從拒遷到同意,經過的折磨與困難

先說黃春香家。她家位於南鐵地下化沿線北區,這區不同意自拆的,只剩下她的2棟三層樓房子,她收到的強拆令是21日上午6點。

直到前一天她拒絕的心意依然十分堅決,也已做好擋拆準備,但她沒料到警察在前一天中午12點就封鎖她家出入口,以至於前來聲援的朋友全被隔離在外,讓她備感孤立無援,情緒數度崩潰。

而孤立黃春香也讓交通部及台南市政府營造有利的溝通情勢。黃在最後一刻簽同意書後,許多聲援者感到錯愕,但應理解當一個人面臨抉擇時刻,她的處境不能與平日等同視之,任何一點外力都會瞬間改變決定。

黃春香的家並不是全拆,而是拆2/3,其餘不拆的1/313坪,只要堅固牆面還可以勉強使用,她很在意這個,還有強拆時會不會拆到樓梯。此時她身邊圍繞多位台南市政府代表,深知她的弱點,於是不斷提醒她,如果強拆將造成多大的損失,她想留下的牆面跟樓梯都可能保不住。

另一方面也不斷勸誘她,只要同意自拆,就可以買台南市政府提供的照顧住宅,而之前已有購屋者轉手獲利,多少可補貼被徵收的損失。對方還告訴她,本來要強拆的4戶只剩她跟陳家,其他2戶都同意了,這也進一步動搖她的信心。

接著出現一個關鍵人物,就是一直以來聲援他們的工程師王偉民,他過去都是以工程專業聲援弱勢者,不曾出現在強拆場合,他的出現或許帶著某人的請託,不過無論如何,可以相信他是基於保護當事者的心情而來。而黃春香對王偉民則是百分之百信任,於是溝通就開始出現破口。

最後打動黃春香簽下切結書的關鍵是,大家勸她今天拆下去所有她顧慮的事情都沒機會了,如果答應緩拆至少還有協商機會。而台南市政府一邊跟她溝通,另一邊加派警力,警察配戴警棍、雙手交扣,營造一種隨時要動手的壓力。就這樣凌晨4點她簽了「地上物自行拆遷切結書」,緩拆2個月,強拆行動取消。

至於這2個月黃春香能取得多少對自己有利的條件?其實現在就可以斷言應該很少,因為交通部並沒有承諾她任何事。而她至今不認為簽切結書叫做同意。制度跟情勢造成她的混亂,而政府以精心佈局取得他要的結果。


陳家擋拆成功,留下原屋保留訴求

至於最後一戶陳致曉家的衝擊並不會比黃春香小。他在強拆前一天的公開談話說:「幫別人擋拆跟自己的家擋拆是不同的,我現在內心充滿恐懼。」

但他是反南鐵東移自救會的會長,這9年來把這場反徵收戰役的道德性拉得很高,自始至終不談錢、不受利誘去買照顧住宅、更不怕被抹黑。但他有他的弱點,就是高齡已90歲的父母,任何對父母更好的決定他都會去做。

父母對家的依戀可以從很多小地方看出來,例如陳家在強拆前一天,已經有相當多聲援者提前到來,玄關處脫下滿地的鞋子。脫鞋是一個小動作,但意識到家隔天就要被拆還習慣性進屋脫鞋,那是一種對生活日常的依賴。

另一個場景,當警方取消強拆,陳致曉的母親又把本來移開的家具挪回來就定位,接著打掃、拖地,他母親整個人放鬆下來,對旁人說:「這個家能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。」能卸下壓力,對她來說,即使1分鐘都是珍貴的。

最後交通部及台南市政府之所以取消強拆,是因為陳家聲援者眾多又有紀律,氣場很強。警察前後包圍陳家,要強行抓人還得顧慮社會觀感。而交通部數度在門口向陳喊話要跟他溝通都被拒絕,因為兵臨城下不叫做溝通,那是脅迫。

陳致曉說:「我曾經想改變這個社會,付出很多時間及金錢,跟權貴鬥爭雖然付出慘烈的代價,但我很高興,至少在這過程中我們家的人活得像是人,而等一下我們也要以人的姿態來抗爭,以人的姿態從這個家離開。」


開發者口中的進步城市,究竟還要祭上多少人民的血淚?

之前交通部及台南市政府一直想營造一種和諧的氣氛,於是用盡各種手段,軟硬兼施,讓一戶戶屈服。最後陳家在拒簽同意書下擋拆成功,家暫時保留下來,陳家也贏得尊嚴。陳致曉最後拋出「撤除強拆令、原屋保留」訴求。

面對最後一戶陳家,如果要強拆老實說也很簡單,上個月也已經強拆了張家,無論如何都已經抹不掉強拆的印記。如果為了挽回一點顏面,交通部及台南市政府有沒有可能接受原屋保留的方案?或許也值得好好想一下。

受到折磨與掙扎的還包括那些所謂同意戶,在23日陳家強拆現場,有一位過去一起抗爭的太太,騎機車過來匆匆丟下2瓶涼透的青草茶:「拿去給大家喝」。許多過去戰友後來同意的住戶也過來幫忙擋拆。一旁來看熱鬧的鄰居說,過去跟陳家媽媽最要好的葉太太,來一次哭一次,60多年的交情一夕全斷。

這些因土地徵收造成的悲劇,從來都不在政府的計畫考量之中,但卻活生活撕裂這些被徵收者的心。開發者口中的進步城市,究竟還要祭上多少人民的血淚?

本文同時刊登於《風傳媒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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