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‧朱淑娟 2009.7.16
一直到節目播出後的現在(中科四期‧風暴從這裏開始),對於自己究竟做了什麼,有很奇妙的疏離感。跟C提過,整整一個月的工作期間,記憶中很久沒有對一件事如此魂牽夢繫。或如莊周夢蝶,夢裡夢外竟忘了自己是誰。
或許應該這麼說吧,做了十年的文字記者,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做電視。一方面是迷戀文字幽微的想像空間;另一方面,對電視過於表相的表達多少有點抗拒(好吧,我承認我有偏見)。不知為何最後還是接下工作,面對全然陌生的工作模式,覺得很受折磨,猶如在暗夜中摸索前行,等待天明。
文字與影像的迷惑
很多人好奇,做報紙跟做電視有什麼不同?我想我還沒資格做精確的論述,但我想以說故事的邏輯而言並無太大差異,只不過是文字、影像的兩種呈現。
然而,文字、影像個自能說的又是那麼不同。文字可以平心靜氣、娓娓道來,鋪陳想像空間,為故事暗留伏筆。而最後呈現的觀點,往往記者個人價值觀不著痕跡、卻涉入其中。
但影像有其侷限,記者與受訪者的界限較為分明,記者很難介入,而且記者與受訪者的思辯難有碰撞與交融(或許只是我還辦不到)。尤其影像呈現需口說有據、眼見為憑,看到什麼才是什麼。而這也是最讓我耿耿於懷的。
因為我總認為,眼見不足以為憑、口說不見得能成據,因為我們都必須誠實面對個人價值觀以及知識的侷限,以個人侷限所作的結論總令人不安,尤其令我非常在意的是,觀眾往往未加思索便從畫面中得到過於簡化的答案。
例如,拍到塑膠袋堵住出水口,觀眾會直覺認為,「那個塑膠袋就是淹水的罪魁禍首。」或是,拍到稻穀收成異常,立刻就說,「那是全球暖化、氣候異常。」但,真的是這樣嗎?究竟如何才能讓影像說出「其他的可能原因」?
內容深淺的陷阱
在決定內容的深淺、論述眼界的高低、批判的黃線在那裏…都經過幾番心情轉折。我基本上這樣想,看電視的人心情應比看報紙時輕鬆,理論上(應該也是事實上)呈現的資訊應更易吸收、更淺顯易懂。
但另一方面自己又抗拒,不想把片子弄得太媚俗(對啦,淺顯不見得就媚俗),而且心中設想的是,光是看片名,或許已經過濾掉大半的觀眾,因此最後決定打開電視、坐下來看的人,基本上是認真想聽到真正的論證。最後決定把內容切「深」一點、「廣」一點,是經過了幾度夜深人靜的自我對話。
然而這樣自以為是的設想,事後獲得的評論相當兩極,有人的確讚賞節目的深度以及討論的廣度,但有也人反映看得好累,因為只要一不小心,場景立刻更換,無法跟上片子步調。而即便是對中科二林稍有了解的人,都覺得把內容做的這麼「緊」,毫無迂迴、以及讓觀眾喘息的空間,有待商榷。
內容鬆、緊的糾纏
我想,硬題還是可以軟作,全看自己處理故事的能力,例如與其說「經濟不景氣,生意大受影響」,還不如讓一個農民說,「你看蕃薯都賣不掉。」如果老是掉入「維護深度」的傲慢,或許更不易真心為觀眾設想。
事後檢討自己,沒錯啊,自己太急於說出自己的意見,某種程度逾越了記者的份際。或許內容呈現應「鬆」一點,讓觀眾即使離開現場再回來時,依然接的上。不只如此,應讓觀眾看完後,自己給這個事件做評價,而不是記者不容餘地急著想把自己的價值觀塞給人家。
另外,有時內容又太鬆,例如雖然片子主軸場景在二林,但對於二林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、中科設廠後之於二林,面貌會有什麼樣的改變?卻著墨甚少,有人反映,看完後還是不清楚二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,無法感同身受。
直搗問題的源頭
另外我自己認為,過去批判科學園區,多數的角度都是環境與經濟的衝突,一邊環境很大、一邊經濟很大,雙方各說各話,好像在說話、但卻沒有對話,相同的畫面與邏輯一再出現,只是場景從一個科學園區換到另一個而已。
我是想,追根究底,萬理歸宗,問題的源頭只有一個,就是國家對土地利用、資源分配有所傾斜。許多官員又因努力向學而脫貧,想當然爾認為只有高等教育、高科技產業才能許個人以及國家未來,因而演變成如今重工輕農的價值觀。
如果今日談中科二林又掉了這種模式那就沒意思,所以最後決定把政策視野拉高一點,談國土利用、資源分配、水資源、農地變更。以及在這些之下衍生出來的公平正義、公民參與。
至今我覺得這樣的架構或許並沒錯,但討論層次拉高遇到的挑戰是觀眾對這些問題的貼近性,尤其對現今糧食無慮(還要減肥)的台灣人而言,我一再提到的工業與農搶水 、搶地、農地減少可能的糧食危機,究竟有多少人真能感同身受?
還有,比較遺憾的是,討論環境議題一定要從經濟角度下手,尤其當論證科學園區對國家經濟的貢獻時,經濟的分析與預測應多方辯證。簡單講就是,「請拿出證據來說服我科學園區的正當性。」然而片子缺少經濟專家、經建會、行政院角色,輕描淡寫帶過不足以觸及問題的核心。
黃線在那裏
對於片子的批判黃線一直搖擺不定,C批評我一天到晚想砍人,我說如果是要做那種「微風吹過稻田」的片子,乾粹去看個搞笑片還開心一點。但有時我又覺得他說的有理,砍得血流成河或許更無法鋪陳討論空間,砍了半天又改變了什麼?
後來又不甘心只是理性討論,因為好好講道理根本沒人理你,別期待公務員良心發現,只有壓力大到無法迴避,事情才有改變的可能。幾番爭扎,最後決定忘了這些顧忌,而是回頭問自己真正想說的什麼?對這件事真正感覺到的又是什麼?後來片子呈現「中間偏左」,很欣慰許多人覺得洽如其分。
如果你問我拍完片後的感想,我想說的是,我說了我想說的,而且聽到了自己心中的大鼓聲。
謝幕
感謝立平(公視我們的島美美的製作人)的信任與包容。感謝朋友們的鼓勵,尤其環保團體的朋友們在網路上賣力宣傳…
感謝慶鍾(美娟讚不絕口的攝影大哥)陪我穿越叢林暗巷,沒有他,我無法想像自己可以一路走來…
7月13日播出當天清晨六點,我要求大修一個單元,感覺慶鍾想了一下,然後說,「好」。習慣報社上版前一分鐘還在改稿的作業方式,當時只覺得自己改的理所當然,事後才知道,他不忍心拒絕我,自己卻承受多大的後製壓力。
阿梅說,對於我的無理要求,他當時沒拿刀砍我,不可思議。
最後,謝謝大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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